卡帕：一个享乐主义者的劫难

周可

以前不知道巴黎那间“最好中最好的里茨酒店”是由海明威带领他的15人私人队伍解放的，据卡帕在《失焦：卡帕战地摄影手记》一书中的记载，“这支部队带的手榴弹和白兰地比一个师的装配都多。”卡帕说他是在1937年西班牙内战中认识海明威的，那时他管这个大胡子美国人叫爸爸。

7年后，刚刚从西西里战场回到伦敦的卡帕见到海爸爸，卡帕说“为了证明我对他的热爱和现在的富足，我决定在我那没什么用但很贵的公寓给他开一个派对。”这场派对喝掉了卡帕女友给他留下的10瓶苏格兰威士忌、8瓶杜松子酒，还有一箱香槟及若干白兰地，海爸爸非常满意。但最终的结局却是，派对结束后他没能回到自己的酒店而是去了医院：他的车在路上翻了。卡帕在赶往后给躺在病床上的海爸爸拍了张照片，照片中的海明威仍然是一副对病痛不屑一顾的表情，事实上，他的头颅被撞开了，一共缝了48针。海爸爸很惦记着这个干儿子，在他拿下里茨酒店后，卡帕闻讯赶来——他是冲着“酒窖里的好东西”和酒店的房间来的。海明威没让干儿子失望：送给他一个派对和酒店最好房间的钥匙。

卡帕因为《一个战士的死亡》和《诺曼底登陆》这两张照片而在摄影史上留下了大名，成为无数战地记者学习的好榜样。但我觉得《失焦：卡帕战地摄影日记》这本书比想象的好看，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本宏大叙事的书——虽然这书里有污血、死亡、废墟，有对这些战争景象的恐惧和兴奋。卡帕按说是有吹牛的资本的——因为他战地摄影师的身份，也因为战争（二战）的确是一件大事，大到只要参与了就牛逼的程度，何况，他在诺曼底登陆战的现场拍摄中几乎默默而光荣地牺牲。但他显然不喜欢拿这样不开心的事情来吹牛，而这书让我感兴趣的也是很多野史逸事一样有趣的东西，比如，我们在书中时不时可以很随意就能看到《生活》、《时代》这样的牛逼刊物的名字，而卡帕提起它们，远没有像他提到某个酒的牌子那样兴奋。这些东西都像上面讲的海爸爸的故事一样，渗透着很浓的酒精味道和轻松愉快的色彩。

有人说，卡帕对摄影的兴趣，其实远不如对酒精和美女的兴趣更浓，而拍照片只是他的工作。这话总体是对的，但后半句我觉得不是很准确，因为作为一个浪漫主义兼享乐主义者的卡帕，是不会像一个小白领一样去很职业化地把拍照当作一件简单工作的。固然，能去前线现场拍照是当时他所能做的最切实可行的事情，他操心的是，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，或千万别丢了饭碗，否则就会连买酒的钱都没有。所以，就算出生入死，也不必上升到理想主义的英雄高度，无非是比较刺激罢了。拍照这个工作对于他来说，其最大好处，就是能极大地满足他与身俱来的冒险冲动和有刺激生活的狂热追求，这一点，很像他的海爸爸。更何况，即使如此，也没有因为这样坚苦卓绝的工作而耽误他喝酒。他甚至还利用战争间歇，谈了一场很浪漫的爱情。

卡帕说过一句很给战地摄影记者提气的话：“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，是因为你离炮火不够近。”但他自己的照片常常连焦都对不准——失焦，很多照片看上去都很模糊，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“离炮火不够近”所造成的呢？所以我觉得，对卡帕的这个说法没必要太当真。但事实上，无论是战地记者，还是非战地记者，都会因卡帕这句话而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，悲壮起来，自恋起来。

远的不说，这些年每到记者节，大家就可以在不少报纸上看到的一张宣传图片，一个和平年代的“战地摄影记者”，满身现场染上的污泥同时也满腔豪情地做崇高状——崇高到头抬得太高以至于冲到画面外面去了（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干净点），很有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意思。而更牛逼的还是配合画面的那句广告语“你可以什么都不是，你首先必须是一个记者。”靠，记者又怎么啦？有什么好牛逼的？

看《失焦：卡帕战地摄影日记》，我就想起这个记者节的自恋广告，觉得矫情得厉害。其实，人家卡帕比你牛逼多了，但人家在书里写到自己差点死在诺曼底海滩上的故事时，也不见得有多豪迈，反而觉得有点丧气、倒霉。我觉得卡帕可爱，是因为他对出生入死和对吃喝玩乐，是一个态度，不会因为自己为了拍照差点死在战场上，就觉得自己多么伟大、自己多么重要——无非就是一个挣钱的职业罢了，而他本人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冒险家而已，喜欢刺激的东西。也因为如此，他喝喝酒，他赌赌钱，他泡炮妞，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。相反，我们那些总觉得自己肩负历史重任和人民重托的记者们——也就是那些很愿意相信自己是正义化身的人，如果也像卡帕那样喝酒、炮妞，或者在战场上还抽空赌上几把，我知道了就不爽。记者也是人嘛，可我们的记者却总想做神。

“这下真的不用在早上起床了。”这是书里的最后一句话。那时，二战结束了，卡帕在战争期间泡上的女朋友也跟别人跑了。这之后，有将近10年的时间世界基本太平，可临到越南南北方相互打起来的时候，不安分的卡帕又来劲了。不过这回他不仅不用早起，而且根本就不用起床了，因为他在越南被地雷炸死了。而他爸爸，曾经也是战地记者的海明威，觉得自己活得难受而没有光荣感，在干儿子死后第7年，用猎枪，把自己1944年缝了48针的脑袋打开了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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